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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话 钟表店侦探与山庄的不在场证明

第6话 钟表店侦探与山庄的不在场证明

1

我沿着鲤川商店街全速奔跑。

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我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左躲右闪,避让路上的客人,全神贯注往前冲。

现在是下午七点不到。再过一会儿,就会有商店关门了。时间不等人。

老天保佑,一定要开着啊……

胸口好闷,脚也好痛。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停下。

总算到了。大约一间半宽的门面,饱经岁月风霜的木质外墙——这里是“美谷钟表店”。

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推开木门。丁零零的钟声扑面而来。

“啊!欢迎光临!”

在柜台后面忙活的店主美谷时乃回头说道,随即露出讶异的神色。

“您这是怎么了?是一路跑过来的吗?”

我喘得太厉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使劲点头。

瞧您累得——说着,时乃走去里屋,端出来一杯水。

“这是矿泉水,不介意的话就请用吧。”

我喘着粗气对她说了声“多谢”,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只觉得这辈子从没喝过如此美味的水。

“新年好,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时乃鞠躬说道。一月底了才拜年的确有点奇怪,不过想想也对,毕竟这是我们过完元旦之后第一次见面。

“……也请你、多多、关照。”

“您这么急急忙忙跑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嗯,是的。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请你帮忙,等不到明天了。我怕来晚了店会关门,所以就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了。”

“这样啊!您想让我帮什么忙呢?”

“这一次……还是想请你帮忙推翻不在场证明。”

只要是和钟表有关的工作,这家店便来者不拒——这是时乃的祖父,前任店主制定的经营方针。而“推翻不在场证明”,竟然也是“和钟表有关的工作”之一。

“多谢惠顾!”

“不过这次的案件不是在我们辖区发生的……”

我急忙补充道。要是时乃误以为我所在的搜查一课总也破不了案,每次都要求助于她,那可太丢人了。

“是这样的……我趁着放假出去旅游,住了一间民宿,没想到民宿里竟然出了凶杀案。凶手肯定是当时在民宿里的人,但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个人自然成了当地警方的头号怀疑对象。可是我实在不愿意相信他就是凶手。因为他的年纪还很小,才上初一啊!”

“才上初一吗?”

时乃眨了眨眼,貌似吃了一惊。

“我必须尽快推翻凶手的不在场证明,为他洗脱嫌疑。所以从民宿回来以后,我就立刻赶过来了。”

“赶紧说给我听听吧,请坐!”

我一屁股坐在钟表店的古董沙发上……

2

事情要从两天前说起。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我造访了坐落在长野县黑姬高原的民宿——“时计庄”。

为了侦查去年十二月初在那野市发生的资本家遇害案,我所在的县警搜查本部搜查一课第二强行犯搜查四组忙得天旋地转。连元旦都只放了两天假,紧随其后的便是没完没了的工作,害得好几个四组和片区的警员累垮了身子。于是大家便根据搜查一课课长的指示,开始轮流休小长假了。我也请了一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这三天假,准备去黑姬高原滑雪。“时计庄”就是我选中的住处。

这座小巧精致的民宿坐落在黑姬山脚下,占地面积大约两百坪 [1] ,主体建筑分上下两层。民宿本身平平无奇,不过他家的院子里倒是有一道独特的风景——

主体建筑的南侧由两部分组成。一半是停车场,另一半是铺着草坪的庭院,而院子里竟然有一座小小的钟楼。钟楼是个头顶红色尖顶的四棱柱,总共七米高,边长三米左右,墙面刷得雪白。四面墙上分别嵌有圆形的时钟。总而言之,那是一座非常可爱的钟楼,仿佛是从童话故事里蹦出来的。据说民宿的名字也是根据它取的。

客房共有七间,两间在一楼,五间在二楼。我住101号房。这个房间在一楼南侧,位于通往二楼的楼梯西侧。白色的墙壁配上木地板、小号双人床、木质书桌、电视……论设备,这间屋子跟城里的酒店别无二致,但它的面积要大得多。最关键的是,窗外的景色实在太美了。能看到院子里的钟楼不说,马路对面还有一望无际的树林,银装素裹。我所在的县是很少下雪的,所以一见到那么多雪,我就不由得兴奋。

在民宿内走动时可以穿自己的鞋子,也可以换成各自房里的拖鞋。我换了拖鞋。

经营这家民宿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五十五岁上下。老板叫里见良介,老板娘叫万希子。我是在住宿预订网站找到时计庄的,介绍页面上说,老板里见良介在大酒店当过许多年的主厨,所以美食是民宿的卖点之一。

我在附近的滑雪场过了把瘾,然后在下午四点来到民宿的餐厅——因为我听说那个时间段有红茶和蛋糕供应。如果把我也算进去,那天的时计庄共有五人入住。餐厅足有三十张榻榻米那么大,却只有五个客人,难免会显得有些冷清。

“大家要不轮流做个自我介绍吧?”

三十岁上下的圆脸女子开口说道。一看那张脸,就知道她是个很开朗外向的人。

“好啊。”

一个四十五六岁模样,面相和善的男人说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既然是我提的,那就从我开始吧。我叫上寺千惠,是公司职员。我听说这边的饭菜特别好吃,就慕名而来了。”

“多谢惠顾。”

正在端茶送水的里见万希子微笑着鞠了一躬。

“我叫野本和彦,也是公司职员。”

面相和善的男人说道。

轮到我了。我说自己是公务员。

第四个自我介绍的是位英气俊朗的少年。

“我叫原口龙平,今年上初一。”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上寺千惠貌似对这位少年产生了兴趣。龙平点头回答:“嗯。”

“嗬,才上初一就一个人出远门啦,好厉害呀。为什么要特地来这儿啊?上初中的孩子应该更喜欢去别的地方吧?”

“我奶奶很喜欢这家民宿,只是这几年身体不好,一直没机会。她总是跟我说,等身子养好了,一定要再来住住。可是她去年过世了……所以我就替她来了。”

“那你爸爸妈妈呢?”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父母都住在国外。我念的是寄宿制初中。”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里见万希子很是惊讶,忙问:

“您的奶奶叫什么名字呀?”

“孝子,中井孝子。”

“啊,是中井孝子女士……二十年前我们刚开这家民宿的时候,她就是每年必来的老主顾了。天哪,原来您是那位中井女士的孙子呀……”

说到这儿,里见万希子对厨房里的丈夫喊道:

“老公,中井孝子女士的孙子来了!”

“欢迎欢迎!”

里见良介走出厨房,毕恭毕敬地向少年鞠躬。对老板夫妇而言,那位中井孝子女士一定是一等一的贵客。

“原来中井女士去年过世了啊……是因为生病吗?”

里见良介问道。龙平嘴上答“嗯”,但他开口之前犹豫了那么一瞬间,所以我猜想他奶奶也许并不是病死的。

“太遗憾了……不过有她的孙子替她完成遗愿,我们也是由衷地高兴啊。祝您这几天玩得开心!”

“谢谢。”

“替奶奶完成未尽的心愿……多孝顺的孙子啊!”上寺千惠感慨万千地说,“要是我老了以后也有这么个孙子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找个男朋友呢……”

最后一个自我介绍的男人有一张扁扁平平的脸。

“我叫黑岩健一,也是公司职员。”

他几乎是在小声嘀咕,貌似不太想跟别人说话。

之后,五位住客决定在老板娘的带领下,去院子里参观钟楼。

钟楼和民宿相隔近十米。它没有一扇窗户,只在西侧开了一扇门。

里见万希子一推开楼门,一片空空荡荡的空间便展现在我们眼前。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一颗光秃秃的电灯泡。角落里摆着一台除雪机。楼门没有装锁,不过也没人会特意闯进这种地方偷除雪机,所以老板夫妇也就无所谓了吧。

“为什么要建钟楼呀?”

野本向老板娘提问。

“您知不知道镰仓站西口有座小小的钟楼呀?”

“不知道啊。”

“那钟楼原本建在老站厅的屋顶上,人称‘尖帽子钟楼’,深受当地居民的喜爱。不过在一九八四年翻新站厅的时候,钟楼被移到了西口的广场。外子 [2] 在镰仓的酒店当了好多年的主厨,天天都能见到那座钟楼,非常喜欢,所以在开民宿的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建了这座小钟楼。”

“原来是这样啊。”

“只是这座钟楼长得跟镰仓站西口的不完全一样。镰仓的是把原本在站厅屋顶上的部分摆在了新造的底座上,所以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的设计是不同的,人可以从下半部分穿过去。我们家的钟楼打从一开始就设计成了一个整体,下半部分可以当储物室用。”

“开车过来的时候,它也会成为特别醒目的标记呢。”

“嗯,是呀。这也是我们建钟楼的目的之一。”

说着,里见万希子面露微笑。

到了下午五点多,天空中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雪一直下到七点多,在雪白的地面上铺上了一层新的白色地毯。

从七点到八点半,住客们齐聚餐厅,享用西式全席。除了各种冷菜、面包、土豆冷汤、焖煎鳕鱼和里脊牛排配鹅肝,还有洋梨冰淇淋做甜点,佐餐饮品是咖啡。不愧是以餐食为卖点的民宿,饭菜着实美味。上寺千惠一边嚷嚷“这么吃绝对要胖的”,一边却用叉子不停地往嘴里送菜。

黑岩那张扁平的脸上原本毫无表情,却在晚饭时浮现出了几分感叹的神色。为美味佳肴感动当然不是什么坏事,可他有个相当糟糕的习惯——用餐时,他总喜欢把手中的刀叉搓来搓去。

“原口同学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野本一边用刀切菜,一边向少年提问。

“我想当警察。”

“嗬,想当警察呀,真有出息。”野本用赞叹的口吻说道。

我望向龙平那张英气逼人的脸。虽然我不知道他具体想进哪个部门,但是听到小朋友说他以后想从事自己的职业,是个人心里都会有几分欣喜的,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

与此同时,我也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在听到“警察”的那一刹那,黑岩握着刀的手好像突然停了一下。也许他只是觉得龙平的梦想有些意外,吃了一惊,但我又觉得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龙平当了警察肯定特别帅!”上寺千惠眯起眼睛说道。

我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在回餐厅的路上,刚好遇到了同样准备去洗手间的龙平。我向他表明身份,告诉他我就是搜查一课的,邀请他晚餐后来我屋里聊聊。少年喜出望外。

八点半用完晚餐后,我请龙平到我屋里,在不违反保密条例的范围内,跟他讲了讲怎么样才能当上警察,还有在警校接受的训练以及毕业后的日常工作。少年听得格外认真,两眼放光。

聊得久了,我有些累了,便起身离开沙发走到窗边,稍稍拉开窗帘,望向窗外。由于那晚多云,月亮和星星都没露面,四周一片漆黑,并没有因为地上有雪就亮一些。唯有刷了荧光涂料的钟楼指针散发着淡淡的绿光。如梦似幻的光景让我不由得看出了神。只是室内的灯光反射在窗玻璃上,看不太清楚。把窗户打开就没有这个问题了,无奈天太冷,没法开窗。于是在征得龙平的同意后,我把屋里的灯关了。

在黑暗中散发出绿色微光的指针刚好指着十一点。没想到我们竟然聊了这么久。龙平也走到我旁边,望着窗外。

“咦,那不是黑岩先生吗?”

龙平忽然说道。我定睛一看,果真有个黑色人影从右边走来。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那张扁平的侧脸显然属于黑岩。走着走着,黑岩貌似停下了,盯着主屋看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迈开步子。

“大半夜的,他跑出来干什么啊?”

“地上都是雪,总不见得是在散步吧……”

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黑岩继续往前走,随即消失在钟楼的阴影中,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出来。莫非他是从钟楼西侧的大门进去了?

“他去钟楼干什么啊?”

“作为警察……我会联想到盗窃啊。”

“可钟楼里只有除雪机啊……”

“不过深更半夜的,没人会特地跑去偷除雪机吧。那东西要点着发动机才能动,可一点着吧,又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分分钟就暴露了。”

“也是啊,应该不会出事的吧——我也该告辞了。”

“这就回去啦?”

“嗯,都十一点多了,而且明天还要早起。多谢您分享的宝贵经验,很有参考价值。”

“我才要谢你呢。跟你聊过以后啊,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精神了呢。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就是同行了,好期待在警局见到你的那一天呀。”

龙平对我道了谢,说了晚安,然后就出去了。

我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除了刚才的黑岩,并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在院子里。当钟楼的指针走到十一点十分的时候,我便拉上了窗帘。

也许是因为刚跟一位怀揣着无限梦想的少年聊过吧,我的大脑处于亢奋状态,一时半刻怕是睡不着了。这时,我想起餐厅的酒吧好像会开到午夜零点,于是便决定去喝两杯。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十一分。

出房门时,我恰好遇见了正从我房门口走过的野本。野本住102号房,就在我隔壁,比我那间更靠西。

“我正要去酒吧呢,您也是吗?”

我开口问道。野本点头道:“嗯,我看他们有不少稀罕的酒,就想去喝喝看。”

走去餐厅一看,上寺千惠正坐在吧台边的凳子上。老板和老板娘就站在吧台后面。

“哎呀,欢迎欢迎。”

上寺千惠喊道。她一手端着红酒杯,心情貌似很不错。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负责调制鸡尾酒的是老板。他的技术简直比专业调酒师还高超,我要了一杯又一杯。螺丝锥子、咸狗、莫斯科骡子……厨艺一流,连调酒的功夫都那么棒。这位老板真是不得了。

“我总觉得那个叫黑岩的人有点怪怪的,”上寺千惠用毫不客气的语气说道,又把话题抛给了老板,“你说是不是啊,老板?”

“呃,没那么夸张吧……”老板露出为难的表情。

“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做老板的哪能说客人的坏话呀。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叫原口龙平的孩子真是太可爱啦。我要是他的同学啊,早就冲上去啦。”

“他刚才还在我屋里聊天呢。”

听我这么一说,上寺千惠便一声大喊:“什么嘛,羡慕死我了!”真是个聒噪的女人。

聊到十一点二十分左右,上寺千惠的手机接到了一通电话。她跟我们打了声招呼说“我出去一下”,然后便走出了餐厅,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才回来。

“是我朋友打来的。她之前跟男朋友吵架了,这会儿又和好了,所以来跟我报喜。还跟我秀了半天恩爱,也不替我这条单身狗想想。”

今天初次见面的人突然跟我说这些,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不过也多亏了她,酒吧的气氛才能活跃起来。就连面相和善,表情却很僵硬的野本都被她逗得时不时展露笑容。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喝到了午夜零点酒吧打烊,谁知——

3

第二天,一月二十八日。早餐从八点开始。

快到八点的时候,我、上寺千惠、野本和彦和原口龙平在餐厅坐定。黑岩健一还没现身,但八点一到,老板娘就开始上菜了。早餐有蛋卷、香肠、蔬菜沙拉、南瓜汤、吐司、橙汁和咖啡。

“好好吃哟!这个蛋卷真是又松又软!”

上寺千惠赞叹连连。原口龙平表现出了旺盛的食欲,把盘子一个接一个扫荡干净,不愧是正值青春的少年。跟前一天的晚餐一样,早餐也十分美味。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奢侈的早餐了。

“黑岩先生还没来呀,怎么回事啊……”

过了一会儿,吃完早餐的上寺忽然意识到还有人没来。

“是啊,可能他还没起来吧。”老板娘回答。

“要是他没来,他那份早饭要怎么办啊?”

“我们会等到九点,到点了还没来就撤了。”

“唉——这么好吃的早餐,太浪费了。”

我抬手看表,这都快八点半了。

“我去喊他来吧。”

说着,老板娘走出餐厅,却在片刻后一脸困惑地回来了。

“他不在屋里……”

“不会是去洗手间了吧?”上寺问道。

“可他屋里的床好像也没人躺过……”

听到这儿,我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十一点看见黑岩走进了钟楼。我一提起这件事,龙平便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

“去钟楼?大半夜跑钟楼去干什么啊……”

老板娘一脸讶异。

“我也觉得奇怪,可他总不会是去偷除雪机的吧……”

老板娘把黑岩的事情告诉了身在厨房的丈夫。老板说:“我去钟楼看看吧。”说完就往餐厅外面走。不知为何,我竟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决定跟他一起去。

出了餐厅,我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拖鞋,便说:“我回房间换双鞋。”

“您住101号房对吧?那就从后门出去吧。后门离您的房间更近一些。”

我回到101号房,换了鞋,和等在走廊的老板一起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后门。

后门前方的地面比走廊低一截,铺着混凝土,地上放着一双长靴。老板换下拖鞋,穿上长靴,推门出去。

屋外白雪皑皑。白色的地面上,印着三排脚印,都是朝后门的左边去的。脚一踩到雪,刺骨的寒气便汹涌袭来,我不禁哆嗦了几下。

三排脚印的尽头都是钟楼。其中一排是从后门走向钟楼的脚印,另外两排印子的“脚”要稍大一些,在后门和钟楼之间走了个来回。

“大一点的脚印好像是我现在穿的这双长靴留下的呢。”

老板如此说道。我对比了他的脚印和雪地上原有的大脚印,果真一模一样。看来大脚印的主人借用了放在后门口的长靴。

我问老板:“长靴是几码的啊?”

“26。”

另一种脚印比它小了一圈,所以应该是25码。

26码的长靴脚印在后门和钟楼之间走了一个来回,但25码的是有去无回。这意味着25码鞋的主人还在钟楼中。

在民宿的所有人员中,唯有黑岩至今没有露面。这说明穿25码的人就是他,而且他现在还在钟楼里。

钟楼里应该是没有暖气的。莫非从昨晚到今晨,黑岩一直在冰凉的钟楼里待着吗?我只觉得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了。

“请您小心避开原有的脚印。”

听到我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老板面露惊讶。

“啊?为什么啊?”

“总之请您不要踩到地上的脚印,跟在我后面吧。”

老板一脸的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办了。

我们朝钟楼走去,与三排脚印保持着数米的距离。穿长靴的人貌似在中途停过,但穿25码鞋的人是径直走去钟楼的,途中没有停过。去往钟楼的长靴脚印在好几个地方踩到了25码鞋子的脚印,这说明穿长靴的人是后去的。

抵达钟楼后,我打开大门一看……钟楼中的灯还亮着。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黑岩仰面朝天,倒在铺着木板的地上。身旁的老板吓得倒吸一口气,呆若木鸡。我走向黑岩……

黑岩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黑色手套,穿着黑色的鞋子。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铁哑铃。那东西原本是放在娱乐室的。

我蹲在黑岩旁边,碰了碰他的右臂。尸僵已经相当严重了,身子也凉透了。再看那双瞪大的双眼,角膜已经开始浑浊了。这说明他至少已经死了六小时了。头部有一处凹陷,十有八九是被哑铃砸出来的。

“怎、怎么回事?黑岩先生遇害了吗?”

老板用瑟瑟发抖的声音问道。

“好像是的。”

在普通人面前,我总想佯装平静,然而光是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是搜查一课的人没错,但毕竟是刚出道的新人。算上这次,我这辈子总共只见过五具遭到凶杀的遗体。我掏出智能手机,拨打110报警电话。

然后我又用手机拍摄了黑岩的鞋底,对老板说:“我们先出去吧。”随即走出钟楼。

我看了看地上的25码鞋印,又看了看黑岩鞋底的照片。两者完全吻合。这排鞋印就是黑岩留下的,不会有错了。那么长靴踩出来的脚印就一定是凶手留下的了。为了不留下自己的脚印,凶手换上了平时放在后门口的长靴,也就是老板这会儿穿着的那双鞋,从后门走去钟楼,事后又走了回来。

穿长靴的人在去钟楼的路上踩到了几次黑岩的脚印,可见最先去钟楼的是黑岩,然后才是凶手。昨晚十一点,我目睹了黑岩前往钟楼的那一幕。在十一点十分之前,我一直望着窗外,却没有目击到前往钟楼的凶手。

这便意味着,凶手是在我拉上窗帘的十一点十分以后前往钟楼的。换言之,案发时间是十一点十分以后。

我们回到餐厅,告诉大家黑岩遇害了。上寺发出一声惨叫。野本面色铁青,呆立不动。龙平面露紧张的神色。老板娘则扑向刚回来的丈夫,紧紧揪住他的手。

在我拨打报警电话的二十分钟后,负责这片地区的长野中央署和长野县警搜查一课的警官们赶到了。得知我是同行,他们顿时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这恐怕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会给出比普通人更为客观的证词吧。而且我是搜查一课的人,所以他们会透露一些情报给我。

警官们首先调查了民宿周围的雪地,看看地上有没有脚印,结果连一个脚印都没找到。换言之,凶手就是民宿里的人——就在野本和彦、上寺千惠、原口龙平、里见良介、里见万希子和我之中。

接着,警官们又调查了大家的鞋子尺码。因为凶手穿的长靴是26码的,大于26码的人就可以被排除了。

问题是,所有人的码数都小于等于26——野本和彦穿25码,上寺千惠穿24码,龙平也是24码,里见良介是26码,里见万希子是23码,我是26码。所以所有人都能穿上那双长靴。对平时穿23码的人来说,26码的长靴也许是太大了,但只要在脚尖塞点东西就行了,而且长靴跟普通的鞋子不一样,脚踝以上的部分也是被鞋子裹着的,稍微大一点也不至于掉下来,因此23码的人完全有可能穿着26码的长靴走路。到头来,警方还是没能通过鞋子的尺码缩小侦查范围。

然后,警方又将注意力转向了长靴脚印的步幅。经过测量,步幅是七十四到七十七厘米。身高一米六五到一米七的人在雪地上走,就会形成这样的步幅。身高符合这一条件的人是野本和彦、里见良介与我。上寺千惠与里见万希子的身高是一米六左右,龙平只有一米五五。从这个角度看,野本和彦、里见良介和我之中必有凶手。

然而,没人能保证凶手会按自己的步幅走。既然凶手为了不留下自己的脚印特意换上了长靴,那他就完全有可能故意迈开步子走,不让警方知道他的正常步幅。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凶手是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人——符合这一条件的是上寺千惠、里见万希子和龙平。搞了半天,步幅也没有成为锁定嫌疑人的有效线索。

用作凶器的铁哑铃的确来自娱乐室,是凶手偷拿的,但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恐怕民宿内的所有人都有机会做这件事。

从凶手“就地取材”这一点不难看出,他是来了民宿之后才起的杀心。然而,黑岩好像没有和其他住客闹过什么矛盾。“来了民宿之后才产生杀意”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警方要求我们在“时计庄”多住一晚。他们貌似想在明天上午搞定司法解剖,明确黑岩的死亡时间,锁定嫌疑人。大家发了几句牢骚,但还是照办了。反正我的假是请到明天的,只要明天走得了,就不至于影响我侦查那野市资本家凶杀案。

老板和老板娘特别过意不去,一次次给我们鞠躬道歉,就好像他们是罪魁祸首似的。他们还主动提出,要免我们的房费。我们都婉拒了,说该付多少我们就付多少。我暗暗感叹,老板夫妇人可真好。等案子破了,一定要再找个机会来住住。当然,前提是“他们不是凶手”……

我们在警官们不露声色的监视下过了一整天。这是我第一次被当成嫌疑人对待,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好像没有主动怀疑到我这个搜查一课警员头上,但这并不能抹去我心头的不快。去滑雪场自然是不行的,所以我、野本、上寺和龙平只能在娱乐室打打桌球,或回房消磨消磨时间,老板夫妇则埋头忙民宿的活。

龙平昨天说过,他的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住在外国,自己在寄宿制初中上学。长野县警通知了他就读的“久方学园”。当天下午两点多,学校老师赶到了时计庄。得知警方要求住客多住一晚之后,老师提出陪龙平一起等,就住他那间。

一夜过去。二十九日早晨,司法解剖的结果出来了。据法医推测,黑岩是在前天(一月二十七日)夜里十一点到午夜零点的这一小时之内遇害的。我的目击证词说明凶手是十一点十分以后前往案发现场的,所以行凶时间就自然而然锁定在了十一点十分到零点之间。

黑岩是十一点整走去钟楼的。凶手大概是看准了钟楼离民宿主体建筑有将近十米的距离,而且没有窗户,争吵或惨叫声不是太响的话,也不容易被人听到,于是才找了个借口先把黑岩骗过去了吧。黑岩在钟楼里等待凶手的到来,至少等了十分钟。在十一点十分以后,凶手来到钟楼。如果我在窗口多看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目击到前往钟楼的凶手了。身为搜查一课的成员,我真是无地自容。

警官们已经找大家了解过二十七日夜间的行动轨迹了。下一步就是对照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整理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

先看野本和彦。八点半在餐厅用完晚餐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了会儿电视。看到十一点多忽然想喝酒了,刚出房门准备去酒吧就碰到了我,于是就跟我一起去了。至于我们遇见的时间,我那晚在窗口看了会儿雪景,直到十一点十分,随后就拿起手机准备出门了。当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十一分,所以我遇见野本的时间应该也是十一分左右。在那之后,野本一直跟我在一起,直到午夜零点酒吧打烊。

综合上述信息,野本可能实施犯罪的时间仅限于十一点十分到十一分的那一分钟。然而,他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一分钟时间里从民宿赶去钟楼,杀害黑岩以后再赶回来。野本的不在场证明宣告成立。

再看上寺千惠。八点半在餐厅用完晚餐后,她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过在当晚十点多就来到了位于餐厅的酒吧,然后一路喝到午夜零点。

不过在十一点二十分前后,她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离席了十五分钟左右。警方也找那位朋友了解了情况,对方表示,她那晚的确跟上寺通过电话。上寺不可能在打电话的同时行凶。“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去钟楼”倒是可行的,但“一边打电话一边行凶”根本不可能。要想完成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必须一手举着手机跟对面说话,一手抡起铁哑铃砸下去。又不是职业杀手,谁有这样的本事啊。更何况真这么做的话,电话那一头的人一定会听到黑岩的说话声和惨叫声。警方也考虑到了朋友做伪证的可能性,便让她把通话内容重复了好几遍,可朋友的证词始终如一,具有连贯性,做证时也没有丝毫可疑的举动。于是乎,上寺千惠的不在场证明也成立了。

然后是老板夫妇。在十一点十分以后,两人曾多次离开餐厅办事,所以有断断续续的空白时间。问题是,他们的空白时间再长也不过两三分钟而已。他们绝对不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前往钟楼行凶,再赶回民宿。因此老板夫妇的不在场证明也成立了。

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是原口龙平。十一点多离开我的房间后,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说他跟我聊过之后非常兴奋,头脑清醒得很,但是想到第二天要早起,还是早点就寝为好,于是就关了灯躺到床上去了。

龙平自然成了头号嫌疑人。久方学园的老师自不用说,我们几个住客和老板夫妇也表示强烈抗议,但警官们表示,龙平是有行凶动机的。

他才上初一啊,哪里来的动机?大家都是将信将疑,警方却在此刻道出惊天内幕……

据警方调查,黑岩在住客登记卡上填写的地址是假的。而且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黑岩做过整容手术。

莫非此人是逃犯,而“黑岩”是他的假名?警方产生了这样的怀疑,便将他的指纹输入警察厅的指纹自动识别系统,看看数据库里有没有他的案底。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黑岩是一年前被警视厅捣毁的大型特殊诈骗团伙的首领,真名叫“白田公司”。白田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了警方的追捕,就此销声匿迹。

“特殊诈骗”就是电信诈骗,包括“是我是我”诈骗 [3] 、虚构账单诈骗、退款诈骗、融资保证金诈骗、以购买金融产品等为名目的诈骗、以提供赌博必胜方法为名目的诈骗、以介绍异性交往为名目的诈骗,等等。白田公司率领的团伙就靠着这类手段赚取了十多亿日元的不义之财。

被该团伙蒙骗的受害者有近千人,龙平的祖母中井孝子便是其中之一。去年,她因为虚构账单诈骗损失了三千万日元,最后自杀身亡。深爱奶奶的龙平大受打击。他想当警察的其中一方面原因,也许正是对特殊诈骗团伙的仇恨。

龙平碰巧入住这家民宿,在机缘巧合下察觉到黑岩就是白田,决心为奶奶报仇。他威胁黑岩要报警,让他去钟楼。十一点多离开我的房间之后,他去娱乐室拿了铁哑铃,在十一点十分之后前往钟楼,杀害了黑岩……

这就是警方为龙平设计的剧本。龙平坚称他并没有察觉到黑岩就是害死奶奶的仇人,但警官们并不接受他的解释。

警官们说我、野本和上寺可以回家了,并要求龙平与老师自愿前往长野县警配合调查。龙平答应了,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出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喊他一声:“原口同学……”少年脸色铁青,却面露微笑道:

“以后要是有机会,请一定再陪我聊一聊。我会努力成为您的同行的!”

“龙平啊,下次跟姐姐一起喝茶啊!”

上寺千惠抹着眼泪,大声嚷嚷。龙平再次微笑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野本眼睁睁看着龙平与老师坐上警车,一脸茫然。就在老板夫妇深深鞠躬时,警车渐渐远去。

我实在不敢相信龙平就是真凶。跟我讲述成为警察的梦想时,他是那么神采飞扬,两眼放光。无论有怎样的苦衷,这样的少年都不可能杀人的。然而,黑岩前往钟楼的时间的的确确是十一点,而且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十分之间,没有一个人走去钟楼——换句话说,黑岩是在十一点十分以后遇害的,千真万确。而十一点十分以后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就只有龙平一个。

我不愿相信少年已经铸成大错,却也无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能因为“不愿相信他是凶手”,就轻易否定自己看见的(也许说“没看见的”会更贴切些)一切。身为警察,我又怎么能为了包庇龙平做伪证呢。

在回家的列车中,我绞尽脑汁,试图推翻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以洗清龙平的嫌疑。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再这么下去,龙平就要被送去少管所了。

由于这起案件发生在外县,我是没有搜查权限的。除非我能用极具说服力的推理证明龙平的清白,或彻底粉碎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否则就无法对侦查工作产生任何影响。

一到家,我便撂下行李,如梅勒斯 [4] 一般冲向了“美谷钟表店”。

4

“您觉得有哪些方法可以推翻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呢?”

柜台后的时乃笑嘻嘻地问道。

“我的思路是,尸体可能被人搬动过。”

“哦?”

“也许黑岩并不是在钟楼遇害的。凶手把他牢牢捆住,或干脆让他失去意识,再将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找个借口回房,杀害黑岩,随后立刻回到众人的视野中。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再把黑岩的尸体搬去钟楼,假装他是在那里遇害的……

“这样一来,凶手就不需要在案发时间段往返于钟楼和主屋之间了。走回自己的房间杀害黑岩,再回到原处,有个两分钟就足够了。所以在十一点十分以后只有两三分钟空白时间,有了不在场证明的老板夫妇也是有可能行凶的。

“问题是,脚印和我的目击证词否定了这套推论。如果尸体真被移动过,黑岩就是在主屋里遇害的了,那么他在十一点前往钟楼之后,必然又回到了主屋。那就意味着地上应该有黑岩前往钟楼的脚印、回主屋的脚印、凶手将尸体搬去钟楼的脚印以及凶手回主屋的脚印,总共四排。可实际上只有三排脚印,分别是黑岩去钟楼的脚印和凶手往返于主屋和钟楼之间的脚印。也就是说,尸体被移动过的可能性被排除了。”

“对啊。”

“本案的不在场证明比较特殊,凶手并不在远离案发现场的地方,只需要走一分钟不到,就能去到现场。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有了牢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我想破了脑袋,还是无法破解。再这么下去,龙平就要进少管所了。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啊?”

我望着坐在柜台后的钟表店店主,仿佛她是留给我的最后一线希望。她身材娇小,肤色白皙,气场神似小白兔。乍看之下,实在无法跟“可靠”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就在这时,她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如此说道:

“时针归位——凶手的不在场证明已经土崩瓦解了。”

5

“真、真的吗?!”

“嗯,还能顺便证明龙平同学是无辜的。”

我果然没白跑这一趟。柜台后的时乃微微一笑:

“其实解决这起案件的关键,就在您看到的东西里。只是您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我看到的东西?”

“根据您刚才的描述,黑岩先生的脚印——也就是25码的鞋印是‘径直走去钟楼的,途中没有停过’。但是您目击到黑岩先生从主屋走去钟楼的时候,他明明停了一次,盯着主屋看了一会儿。这不是很奇怪吗?黑岩先生明明停过,脚印却没有停过的痕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心头一凛。

“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是——所谓的‘黑岩先生的脚印’,并不是他留下的。黑岩先生原本穿在脚上的,并不是25码的鞋。”

“黑岩原本穿在脚上的,并不是25码的鞋……?”

“也就是说,黑岩先生原本是穿着长靴的。您也说了,长靴的脚印有中途停下的痕迹呀。穿着25码鞋子的人,其实是凶手。”

“那……”

“去往钟楼的长靴脚印在好几个地方踩到了25码的脚印,这说明黑岩先生是在凶手之后去的钟楼。在他前往钟楼的时候,凶手已经在那儿了。

“凶手比黑岩先生去得早,但您是十一点才开始看窗外的,所以在那之前前往钟楼的凶手没有被您目击到。再加上那晚多云,月亮和星星都没露面,并没有因为地上有雪就亮一些,所以您没有发现在黑岩先生走过之前,雪地上已经有25码的脚印了,也没有发现黑岩先生穿着长靴。而且从您的房间望出去,钟楼的门刚好位于钟楼背面,因此在黑岩先生开门进去的时候,您没有意识到钟楼里已经亮灯了,也就是说凶手已经先一步到达钟楼了。钟楼没有窗户,所以里面的光亮也不会漏出来。”

“……可长靴的脚印如果真是黑岩留下的,那他为什么不穿自己的鞋子,非要穿长靴去钟楼呢?”

“因为他不想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不想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为什么——”

说到这儿,我恍然大悟。只要把黑岩和凶手的立场颠倒一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啊!黑岩原本想把凶手杀了是吧!”

“没错,所以黑岩先生去钟楼的时候,特意在后门口换了长靴,以防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我想起了那晚十一点的黑岩。原来那时的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人了啊。

那天下午,黑岩在老板娘的带领下,跟其他住客一起参观了钟楼,得知钟楼在夜里也不上锁,可以自由出入,离主屋只有十米远,而且没有窗户,稍微有点响声,主屋里的人大概也听不见。我不确定他是在什么时候决意行凶的,但是在他产生杀意的那一刻,他肯定意识到,钟楼是绝佳的行凶地点。多云造就的阴暗,恐怕也是让他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在从主屋走向钟楼的途中,黑岩曾停下脚步,盯着主屋看了一会儿。那肯定是因为计划行凶的他担心自己被人看见。我跟龙平在眺望窗外之前关了屋里的灯,所以黑岩没有察觉到我们在看他。如果他察觉到了,说不定会打消去钟楼的念头。

“黑岩先生找了个借口,让凶手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去钟楼。由于当天傍晚五点到七点多下过雪,民宿四周都有积雪。如果穿自己的鞋子去钟楼,就一定会留下脚印。于是黑岩先生就把自己的鞋子留在房间里,偷偷借用后门口的长靴去往钟楼。离开主屋时,他应该把在主屋里穿的拖鞋也塞进了大衣的口袋。要是把拖鞋留在后门口,看到它的人就会立刻意识到‘有人出去了’。

“黑岩先生抵达钟楼的时候,凶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黑岩先生趁他不注意,用自己带去的铁哑铃发起攻击,可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凶手与黑岩先生扭打起来,夺过他手中的哑铃,反过来把他砸死了。

“凶手起初恐怕也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得呆若木鸡,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打算离开钟楼。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如果他直接穿自己的25码鞋走,人们就能通过雪地上的脚印迅速判断出他就是凶手。把脚印踩乱,或泼点水让脚印消失也不是不行,但这两种方法都很费时间,而且做这些事的时候说不定会被人撞见。开除雪机吧,马达的声音又太响了,更不具备可行性了。

“于是凶手就想了个最不花时间的法子——跟黑岩先生换鞋。把自己的鞋套在黑岩先生脚上,假装他是穿着那双鞋来钟楼的,进而把自己前往钟楼的脚印伪装成他的。当然,在给黑岩先生穿鞋之前,凶手肯定先把自己的鞋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抹去自己的指纹。接着,凶手穿上黑岩先生穿来的长靴,回到了民宿的主屋。

“凶手就这样成功隐瞒了自己的码数。大家误以为他去程的脚印是黑岩先生留下的,回程又穿了长靴,谁都不知道凶手的脚到底是几码的。

“而且那晚的凶手非常走运,因为他是十一点十分以后才回的主屋。那时您已经拉上了窗帘,没有继续看外面,所以凶手没有被您目击到。回到主屋后,凶手打算溜进黑岩先生的房间,把他的鞋偷出来,装成自己的。因为凶手的鞋跟黑岩先生的完全一样,所以这样的交换是可行的。当然,离开钟楼的时候,凶手摸过黑岩先生的衣服口袋,拿走了他的房门钥匙。另外,凶手把自己的鞋给黑岩先生了,这就意味他在回到主屋之后是没有鞋穿的,直到拿到黑岩先生的鞋为止。所以凶手肯定也没有忘记带上黑岩先生塞在大衣口袋或者其他地方的拖鞋。

“上述推理也能同时证明龙平同学的清白。凶手去钟楼的时间比黑岩先生更早。因此跟您一起目击到黑岩先生前往钟楼的龙平同学不可能是凶手。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呢?他比黑岩先生更早去钟楼,又在十一点十分以后回到了主屋。也就是说,这个人至少不具备十一点前到十一点十分之间的不在场证明。而且这个人能跟黑岩先生换鞋,可见他也是男性,而且鞋子的尺码跟黑岩先生一样,都是25码。”

“是野本和彦吧?”

“嗯。野本先生声称他在八点半用完晚餐后回房了,一直待到十一点十一分,然后就在走廊碰巧遇见了您,跟您一起去了酒吧,所以他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他穿25码的鞋,跟黑岩先生一样。”

“原来我十一点十一分在走廊遇见他的时候,他是刚从钟楼回来啊?”

“是的。”时乃点了点头。

“您误以为那时野本先生是刚从自己房里出来,殊不知他是穿着长靴从钟楼走回主屋的后门,换上从黑岩先生那里抢来的拖鞋,正要溜进人家的房间,把人家的鞋子占为己有呢。黑岩先生的房间在二楼,所以野本先生应该是刚好从您的房门口走过,准备往楼梯那里去。可是那一幕到了您眼里,就变成了‘他刚走出自己的房间’。

“‘我正要去酒吧呢,您也是吗?’——被您这么一问,野本先生立刻改了主意。他当时正要溜进黑岩先生的房间,十分心虚。他生怕自己要是回答‘我不去酒吧’,您会猜出他的真正目的,于是便顺势撒谎说,他也准备去酒吧,等到深更半夜,大家都睡熟了,再去黑岩先生的房间也不迟。”

野本前脚刚杀了人,后脚就遇见了我,想必也是吓了一跳,却完全没表现在脸上。这胆量着实教人咋舌。

“有不在场证明的野本先生怎么会有机会行凶呢?让我们重新梳理一下吧。警方此前一直认定凶案发生在十一点十分到午夜零点之间。而野本先生在十一点十一分在走廊里遇见了您,跟您一起去了酒吧,一直待到零点。于是警方便认为,他只有可能在十一点十分到十一分的那一分钟时间里犯案。要想从民宿主屋赶去钟楼,杀害黑岩先生再回来,一分钟是肯定不够用的,于是野本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就成立了。

“可实际情况是,野本先生在十一点之前就去了钟楼,凶案则发生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十分之间。然后野本先生在十一点十分到十一分的那一分钟时间里,从钟楼回到了主屋。从主屋去钟楼,杀害黑岩先生以后再回来,一分钟显然不够用,但是光从钟楼回来的话,一分钟就绰绰有余了。”

“原来如此……”

由于本案是“被害者欲杀害凶手,却遭凶手反杀”,我们把凶手和被害者的脚印搞反了,颠倒了凶手和被害者抵达案发现场的顺序,进而误判了案发时间。于是凶手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反杀黑岩的野本为了不让大家知道25码的脚印是自己留下的,将脚印伪装成了黑岩的,谁知在机缘巧合之下,这一步竟为他带来了不在场证明,恐怕他自己都没料到这一出。本案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是凶手处心积虑打造的,而是多重偶然的化学反应催生出的意外产物。最为“野本有不在场证明”这件事吃惊的人,搞不好就是野本自己。

“黑岩为什么想杀野本呢?”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十有八九是因为野本先生识破了黑岩先生的真身。得知身份败露之后,黑岩先生便产生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查明这些细节,就是长野县警的工作了。

“反正这下就能洗清龙平的嫌疑了,案子也破了。我这就给长野县警打电话!”

接到我的电话后,长野县警立刻找野本和彦问话。他很快就招供了。毕竟他只是在受到攻击后反杀了黑岩健一(白田公司),并不是一开始就抱有杀意,所以他本身也没有那么想隐瞒。

白田为什么要杀你?——长野县警的警官如此问道。野本回答:“因为我发现,那家伙就是我的儿时玩伴。”白田做了整容手术,改变了自己的容貌,但野本在用晚餐的时候发现黑岩有搓刀叉的习惯,察觉到他就是自己的老相识白田,于是就在饭后主动跟他搭话了。其实野本并无他意,白田这个逃犯却疑神疑鬼起来,让野本在晚上十一点之前去钟楼等他。野本照办了。白田在十一点现身,抡起铁哑铃朝他砸去。野本闪身躲开,随即与白田扭打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夺下了哑铃,砸中了对方的头。白田瘫倒在地,再也没有动弹。野本战战兢兢地上前摸脉搏,却发现童年玩伴已经一命呜呼了。

警官又问,白田为什么会去“时计庄”呢?野本回答:“别看他那副样子,他其实是个美食家。”他大概听说过里见良介是个水平很高的厨师,这会儿忽然想起来了,就跑来亲自品尝了。里见良介的厨艺简直太可怕了,他烹制的菜品有着逃犯都无法抗拒的魅力。

野本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原口龙平自然也是沉冤昭雪。我由衷地感叹,真是太好了。假以时日,他定能成为一位肩负使命感的好警察。

[1]  1坪≈3.3平方米。——编者注

[2]  妻子对丈夫的称呼。——编者注

[3]  犯罪分子给老人打电话,自称是老人的儿子或孙子,说“我”闯了祸,需要一笔钱,让老人汇款。

[4]  小说《奔跑吧,梅勒斯》的主人公。——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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